白衣巷/疯子.

      我们这条白衣巷,巷末有间破屋子,里头登着一个疯子。

      他曾是个说书先生,大抵因为这样,他喜欢别人叫他先生。人很清瘦,也很穷。一方破醒木,一把旧折扇,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,一只粗糙的茶壶——用来装茶,也用来装酒。再加一床破褥子,这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了。

      他疯的并不很厉害,一天总还要清醒上几回,故而到了过年他的日子尤其好过些。巷里人这时称他一声先生,提了东西央他写对联画年画,结果多是满足的。

      平时他神志清明了,便拎着茶壶挨家挨户讨酒喝。我们巷中的人大多清苦,却也有怜他的,就舍他一口酒,他作揖道谢后再缓缓地踱回破屋门口,有一口没一口地灌酒。酒喝完了不再动作,只是盯那巷子口,等他口中那个人,似永远也期待不到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  然他又有甚么人可等呢?

      我阿爹阿娘心善,常遣我将家中多余的物什送与他。他从来不推辞,但是谢的,就招呼我一声,道:“伢儿,后些日子过来,先生说故事与你啊。”

      好气的是,一般待到那“后些日子”我同一群伙伴去到他那里,却正是他犯疯病的时候。伙伴皆散去了,剩那破屋紧闭着的黑漆漆的门。用以拼起这门的木板业已裂开了缝,我大着胆子上去瞧那屋内的景况。

      见唯有些许光线的屋子里独一个他,抱着醒木折扇不住哭号,且听切了他拖长了音调嚎出来的甚么“哥哥”甚么“军阀”甚么“捉去”的,句句凄厉,倒叫我浑身一个激灵,忽地慌了,却似魔怔一般还立在门前,挪不开步子。待他平静,便是对着折扇——那扇面上绘着的人儿笑,又拍几下醒木,沙着嗓子嘟囔不知已经讲过多少回的话本子。

      过两天我问他讨了折扇来看,疯子在这时却异常谨慎,扇子到了我手中,他的目光却未曾离开过片刻。那扇面倒是奇异,甚少有人绘了戏子来作扇面,而这扇子上的,却绘得极其精妙,画工又不同于这疯子先生的,估摸是同那他的旧时光有些联系。

      这疯子先生曾也是个少爷,亦有过一回太太,只是后来故去了。“也不晓得这疯子在盼旧人还是想开第二春哩!”巷头的几个婶子消息最灵光,这是她们说与我的。

      他自己也痞笑着说他在廿年前也是有人伴着的——“茶馆里的些个后生里啊,数先生我最俊呐!”这便是他不着调的一面了,但提到他期待的那个人,疯子先生总是笑得一脸温吞。

      唉,都几十的人了,可不正是个疯子嘛。

      这天疯子先生将自己拾掇干净访上门儿,手中握着两枚鸡子递与我阿娘,说是让我去听他说故事。阿娘推辞不下,收了鸡子让我出门,我才瞧见疯子先生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影子,正是整个乌衣巷最俊秀的葛家丫头葛夭夭。

      葛夭夭的娘是个寡妇,却有些文化,给自家囡儿起了个诗经里挑出来的名字,且逢年过节也会帮着疯子先生作对联画画甚的,故而他们也算有些渊源。

      疯子先生带我们在破屋门槛上坐定,便将那醒木一拍,又哗一声打开折扇,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段小姐与戏子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小姐生来一副好家景,随家中夫人姨娘去听戏,碰着一个戏子,一来二去对了眼,又险些给发现,却是被禁足了。时代变迁,小姐家中没落,索性去梨园谋生,倒是又碰着了那个戏子。然好景不长,戏子给人掠去了,最后两人竟落得个阴阳两隔的下场。

      我却不觉得这是个话本子,甚而疑心这同疯子颇有联系。他醒木一拍唤回我心绪,将折扇递过来,口中道:“先生恐是时日不多,倘若有人寻我,便将这送与那人罢。”我同夭夭一齐落下泪来,却只得承应。

      之后我听人说,疯子似乎彻底疯了。

      又过几月,巷中突然来了一个穿头戴脸的老绅士,只是挨家挨户敲门,说寻人,然口中那名字却是生疏。夭夭在后一天便过来,只拉着我跑,寻到那绅士,拿出疯子的扇,只问他是否识得。我方才恍然大悟,见那绅士似欲言又止,便引了他走到疯子的屋前。

      场面颇有些诡异。那疯子倒是看着清明了几分,却同那老绅士一齐淌下泪来,良久方才平静。老绅士口中道谢,冲我们行了礼,带着疯子远去了。

      日后我听说疯子先生跟着老绅士走了,日子似乎很不错,巷头婶子们依然嘁嘁喳喳地闲话着,道是从未听说疯子有这么个阔绰体面的旧人。

      我只想起那天两个并不鲜活的身影,一个老绅士边上跟着个疯子,而平时疯疯癫癫的疯子先生,在他身边安静的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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